第四节_34_旧梦19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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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节_34

  然而段续向她描述了那个他们所要建立的新世界,不是改朝换代,而是彻底改换天地,在这个新天地里,人人平等和睦,中国人与外国人也是平等的,国人不必向官老爷们下跪,也不必向洋人卑躬屈膝。

  这个新世界是进步的,是符合社会潮流的,而清政府则是落伍的,反动的,唯有推翻这个反动的政府,才能建立起新世界新秩序。

  段续说,国家是属于全体国民而非爱新觉罗一家的,清廷官吏效忠的却只是爱新觉罗氏,爱新觉罗氏卖国卖民,与国家和人民站在对立面,因此,效忠清廷的忠只能算愚忠,并不值得尊敬。

  她的丈夫所效忠的,是一个反动的政府,因此这忠是愚忠。

  傅兰君垂下眼睛,睫毛动了动,不再说话。

  段续叹一口气,岔开话题:“傅小姐,你想知道嘉木兄的坟墓所在吗?”

  傅兰君抬起头,南家人早已死绝,南嘉木又是以谋反罪被处斩,她一直以为他的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,早被野狗分食了。

  段续摇摇头:“我们有同志趁夜装殓了他的尸骨秘密下葬了。”

  南嘉木的坟就在凤鸣山山脚下的树林里,一块空空的墓碑,没有刻字,除了少数一些人,没有人知道这下面埋着一个叫南嘉木的革命志士。

  山上是齐云山的墓,山下是南嘉木的坟,曾几何时,这代表着欢愉的纯白色的凤鸣山变成了令人惊心的血色。

  前日下过雨,有黄叶飘落到墓碑上被雨水粘住,傅兰君弯腰拈下那片腐烂的叶子,拿出手帕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尘土和污垢,擦干净后她后退两步站住,脸上微微笑着:“还记得你从小最爱干净,有一年你跟你爹去我家拜年,来的路上衣服被小孩子扔的炮仗溅了个泥点都一定要回家换衣裳……”

  在她独自的絮絮叨叨里,少年南嘉木的形象再次在脑海中清晰起来,多么斯文漂亮干净通透的少年郎。遇见他的时候,大多数时间他都和花在一起,尤其是玫瑰。玫瑰花开的时候他的母亲会差他送来最新鲜的玫瑰,他和母亲一起来傅家花园里侍弄她母亲种的玫瑰。有一回,她趁他母亲去和自己母亲喝茶说话,偷偷溜到他身边,没话找话地问了很多和玫瑰有关的话……

  她还记得那年在斋普尔,他送了她一束玫瑰,让她以为,他也是喜欢着她的……

  傅兰君将带来的一枝玫瑰放在墓碑前:“今天来看你,除了看望你,我还有一些私心,希望你能体谅我吧……不知道你在泉下可见到了我的儿子,他和你也算有缘,同一天里共赴黄泉,盼望你看在咱们两个这些年的情分上,能多多照顾他。还有……”

  她欲言又止,似难以启齿,踌躇了很久,终于还是说:“也能原谅他的父亲,保佑他的父亲。

  “我知道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过分,无论如何你是被他抓捕被他监斩。但我还是厚颜地恳求你宽恕他。你大概不知道,我已经打算和他和离。你走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,云山大哥和翼轸如今也都不在了,他们的死实际都与阿秀无关,但我看着他,心里只觉得发寒。对于故友旧交的落难他竟概不在意,有时候我忍不住想,他到底在意谁呢,倘若有一天出事的是我,他又会如何抉择?我在心里对他起了疑,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和他没有隔阂地说着甜言蜜语。翼轸死之前给我留了遗物,是一篇他手抄的《报任安书》,按照我爹的讲解,翼轸是在婉转地说服我消除对阿秀的顾虑。可是他揣测的阿秀就一定是对的吗?我不知道,但我知道,无论我对还是翼轸对,那都将是很可怕的事情。因为无论如何都意味着牺牲,或许这就是生在这个年代的军人的宿命。”

  他是个军人,军人是注定要杀戮的,她没道理要求他不去杀戮他的敌人,既然他要仕途,她就帮他斩断所有羁绊,齐云山、南嘉木、翼轸……这些羁绊都已经在痛苦煎熬中由他人斩断,现在他的阻碍只剩下她,那就让她自己亲手了断,还他一个通天大道。

  中秋节前,女学突然接到通知,说是叶巡抚的夫人要来视察女学。宁安女学是本省第一间女学,堪称典范,叶夫人作为本省第一夫人,要来为学校进行表彰嘉奖。

  傅兰君听父亲说起过这位叶夫人,她本是京城八大胡同某间妓馆的花魁,与朝中某大员关系暧昧,该名大员却有一个醋劲冲天的皇亲嫡妻,为这事跟他闹得不可开交,后来该名大员只好忍痛断了与花魁的联系。叶际洲那时还在做京官,为讨好上司献计,娶了花魁回家做如夫人,为花魁和上司暗通款曲提供便利,从此平步青云,一直做到如今的封疆大吏。

  傅荣与叶际洲是老对头,自然会将叶际洲的人品能力多加贬损,但这件事情总不会错的。

  花魁夫人来的那天正好是节前一天,傅兰君作为校长带领学生们在学校恭迎大驾,从早晨等到下午,这位花魁夫人才姗姗来迟。

  巡抚夫人出巡,排场大得很,带了十几二十个巡抚衙门的听差和巡警,皆穿着制服,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身份似的。傅兰君站在门口迎接她,老远望见她的汽车出现在街口,不到半里的路程,这汽车却开了足有一刻钟才到校门口,让沿路围观的人过足了眼瘾。

  傅兰君心里觉得好笑,出于礼貌,脸上却毫无表情。车终于开到了眼前,一个巡警小跑几步过来拉开车门,一只脚踏出来,却是穿着最新款的女式皮鞋,傅兰君愣怔住:这花魁夫人怎么是天足?

  另一只脚踏出来,然后是半边身子,然后是脸,傅兰君看清楚了这双女式皮鞋的主人,她的头“嗡”的一响。

  是程璧君,竟然是程璧君!

  程璧君,当然不是花魁夫人。

  她是陪花魁夫人来视察的,用时髦的说法来讲,她是花魁夫人的女秘书。

  她不是在日本吗?什么时候回了国,还成了这位巡抚夫人的女秘书?

  被这个问题困扰着,整个下午傅兰君都恍恍惚惚的,领着叶夫人参观学校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,被问一句话半天才回答,还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。程璧君于是不请自来地接过了解说的活儿,本来嘛,她也曾经是这所学校的老师。

  傅兰君看着程璧君,上次见她还是前年秋天,那时候,自己和顾灵毓还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,刚刚察觉到肚子里有一个新生命存在。那时的程璧君恐怕是以情场输家的身份黯然离开远赴异国的吧,如今她回来了,二十二三岁留过洋的女孩子,意气风发,傅兰君再低头看看自己,毫无血色的双手,伶仃消瘦的身形,浑如一枝萎谢的花。

 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?顾灵毓知道她回来了吗?玲珑心如程璧君,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和顾灵毓的事情了吧,或许她就是听说了他们的事情才特地跑回国来的,她从不掩饰对顾灵毓的爱和企图,寡廉鲜耻地狂热着。

  叶夫人对女学的视察和嘉奖不过是图个新鲜,她的新鲜感没有维持几个小时,很快学校参观完了她也累了,于是打道回府。

  程璧君却没有走,她留了下来,说是有话要和傅兰君说。

  傅兰君答应了。

  两个人在松果径上散着步,程璧君率先打破沉默:“我这次回来的目的,想必你也知道。”

  她单刀直入,真是坦率到可爱,傅兰君笑了:“我知道,祝你成功。”

  程璧君讶异了一下:“我以为你会……”

  傅兰君打断她的话:“在你回来之前,我已经跟他提出了和离。若不是他执意不肯,现在我跟他早就是陌生人了。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,那自然是不胜感激。”

  程璧君惊讶地看着她:“能冒昧地问一句,你为什么会和他闹到这一步?”

  傅兰君的心里涌起层层叠叠的痛苦酸楚,最终,她只是垂下眼睛淡淡地说:“没有爱情的婚姻,闹到这一步,不足为奇吧。”

  程璧君没有说话,她只是怪异地沉默着。傅兰君抬起头来,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望过去,然后她看到了顾灵毓。顾灵毓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,他一身戎装,沉默地看着她,过了很久他转身走了,靴子踩在枯叶上,发出枯叶碎裂的响声。

  程璧君又回到了女学继续担任教职,教的还是日语,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。

  有时傅兰君一转头看到她,恍然间觉得好像日子还停留在两年前,好像下一秒钟办公室的门就会被推开,顾灵毓会拎着她最爱的糕点走进来,接她一起回家。

  而现实是,她只能在每天下学后,在所有人都离开后,独自一个人回家。

  深秋的一天,傅兰君在办公室里批改着学生的作业,桃枝突然来找她:“小姐快回家吧,家里出了大事了!”

  傅兰君跟着桃枝气喘吁吁地跑回家,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,几个兵丁腰上挎着刀走来走去,管家连跑带爬地扑过来,满脸脏兮兮的血混着泪:“小姐你可回来了,老爷让人给带走了,说他私通乱党,现在已经给下了大狱了!”

  傅兰君愣在原地,耳畔“轰隆”炸响。

  傅荣的担心终于还是成真了,宣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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